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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6章 鴉鬢嬌顏(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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容桐心裏很難受。他沒什麽心機,但不代表他是個傻子。他的世界是光明的,但不代表他看不到黑暗。

容桐方才去弄醒酒湯,因 為孝順,他用了最快的速度做好,額頭上全是汗,也只簡單擦了擦。湯有些燙,盛得又滿,於是容桐親自將它端回來的時候,走得特別小心。不知不覺躡了手腳,未 曾出聲。容桐走近房前,因為雙手都不得空,他本來準備喊房內的“蘇虞溪”開門的,卻聽到房內攀談……起初什麽“一輩人”、“我寫了三十來份”、“女鬼”之 類的,容桐都不大明白,聽得雲裏霧裏的。直到聽見容父笑道“我好歹也做過禦醫”,容桐的雙唇陡然張大,卻空空發不出聲。

在容桐的印象裏,父親早年出了遠門,說是要登青雲,但是後來父親歸來了,卻是一貧如洗。再後來,容父沈溺於酗酒和賭博中,決口不提過往經歷……父親曾做過禦醫!

這一真相猶如炸雷,炸醒了容桐的腦子,他的腦子異常清醒,轉得飛速,將房內二人的話語倒回去回憶。

容桐回憶一句,深思一句:

“謝過你沒碰我兒子”——這是說蘇虞溪沒行夫妻之實,容桐想面上一訕。

“你臉上這面具不知是誰給你做的”——戴了面具?難道日日相對的人不是蘇虞溪?!!

“怎麽說我也是和夫人你有舊交的”——這話……不明白。

“我該跟你是一輩人,你喊我阿爹瘆的慌”——假蘇虞溪和阿爹是一個輩分的?

容桐心內晃悠悠,又回到父親最後那句話,“你眼界向來高,一看中一個人,那人就能登九五之尊”。

容桐腦子裏還未作出判斷,雙手卻本能地一顫,把碗摔了。他僵硬地站在門外,身若石雕,父親好像聽出碗砸了,還在屋內抱怨了一些話……容桐耳中嗡嗡的,聽不清楚。

容桐亦邁不開步,心裏開始逐漸理順頭緒,誰能辦蘇虞溪辦得這樣惟妙惟肖?容桐很快想到一個心底的人,慧娘。她跟蘇虞溪聲音相同,身段相仿,以致於他幾次認錯。

慧娘和陛下有關系?對了,她從帝陵的玉棺裏倏然坐起來,留給他一個最初的回眸。場景駭人,令容桐心頭巨跳,她眉眼間的溫順和善氣,卻又令他產生了莫名的吸引。

可是慧娘曾當著容桐的面否認過,她和當今天子毫無關系。她只是被仇家藥暈,搬到了玄宮裏。

可是父親方才說常蕙心是同一輩人,還有其它的那些話,常蕙心均沒有否認。

……

容桐糾結半響,終於難過地承認:慧娘欺騙了他。

容 桐推門入內,走一步,想一步,心裏越來越清晰,一切都明了了:初遇慧娘,她問他今夕何夕。她對當今和過往的年號一無所知,不知道如今是哪朝哪代,不知雍州 早改名做安州,卻能直呼出天子姓名——她根本就不是被仇家藥暈了搬進玄宮去的!她是被陛下安置在玄宮玉棺裏,而且已經躺了很多年,不知地上事已變遷。

容桐邁的是步子,走的是絕望。此時此刻,他眼中甚至看不見容父,只看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背影。她是蘇虞溪,還是慧娘?她不是蘇虞溪,也不是慧娘,因為蘇虞溪是他的朋友,慧娘是他愛的人。而眼前留給他漠然背影的女人,只是一個始終在騙他的人。

她究竟是誰?!

“你是誰?”容桐問出口,又似捫心自問,心如針紮。

女子身子僵硬,許久,她轉過身來,平靜地望著容桐,喚道:“琴父。”

這聲音無波無瀾,容桐發現自己仍不能判斷,苦笑一聲。他吼不起來人,心痛到了極致,聲音居然還是軟的,追問道:“我問你是誰?”

容父打岔道:“我的醒酒湯?”

容桐這才將註意力轉到容父身上,直直盯著容父,問道:“阿爹,你以前做過禦醫?”

容父不敢對視容桐的眼睛,將臉埋進枕頭裏,重覆道:“我的醒酒湯……”

“醒酒湯孩兒等會去給你再做,旦請阿爹先回答孩兒的問題。”容桐陡然提高了音量,眸光中生出怒火和銳利,容父從未見過,吃了一驚。

半響,容父鎮定下來,板起臉咳了幾聲,尷尬道:“大人的事情,小孩子不要參與進來。”容父命令道:“琴父,你先出去。”

容桐巋然不動,紅通通的眼裏噙著淚花,愈發像一只兔子。容桐道:“阿爹,我已經快二十五了,而且我任職京兆尹……”說到這,容桐哽了一下:“阿爹,你當初拿了朝廷發給我的路費去賭,輸個精光,是故意不想讓我考春闈吧?”

容父默然無語。

容桐偏過頭去,他真的不是傻子,只是從前不會往壞處想罷了。

容桐再問常蕙心:“你是誰?”他語氣堅硬,竟告誡常蕙心:“你不要左右而言它。”少頃,不聞常蕙心言語,容桐心中竟生出一股惡氣,伸臂道:“好,你不說。那且待我親手將你的面具撕下來!”

常蕙心上前一步,喝道:“你敢!”容桐本能地後退了半步,露怯。

容 父見常蕙心吼了自家兒子,手撐著床榻坐起來,勸常蕙心道:“夫人切莫沖動,切莫沖動。”容父也不需要什麽醒酒湯了,搖擺著步子走到常蕙心和容桐中間,將兩 人隔開。容父先對常蕙心道:“夫人,看我的面子,別跟小兒一般計較。夫人體諒體諒,方才還給了夫人那厚厚一沓……”

“厚厚一沓什麽?”容桐插嘴道。他記得清楚,父親說過,給了女子一些東西。只是隔著房門,容桐不知實物。

容父轉過身來,註視容桐良久,掙紮猶豫,最終決定不將兒子牽扯進來。容父對容桐道:“琴父,這是為父同這位夫人的私事,你不要參與。”容父又道:“這是為父欠她的。”

容 桐言語鏗鏘,不肯退讓,直視著自己的父親:“阿爹,你的私事,你欠她的,這些我都不該管。但我身為京城父母官,理應該知道,高門蘇家的四小姐,陛下為我指 婚的妻子,她去哪了?我眼前這位又是誰?”容桐言語艱難,卻又毫不猶豫:“這李代桃僵之事,究竟有多少人參與,皆是何人?此事是否欺君,是否牽扯命案?” 容桐瞧見常蕙心逐漸低頭,他心中一痛,亦是一狠,直對著常蕙心道:“還請這位姑娘,或者本官更應該尊稱‘長輩’……解釋一下?”容桐忽然發現,說出這一聲 “長輩”,比方才千千萬萬的刺疼都要更痛苦。之前是紮心,現在是穿心。

常蕙心閉眼又睜眼,右手往上一擡,撕下人皮面具,道:“琴父,是我。”

容桐呆呆瞧著常蕙心,“慧娘”兩個字突然躥到了嗓子眼,卻忽然飄散不見。容桐發不出聲,忽然想到:他其實都不知道她的全名,也許她根本不叫“慧娘”。

容父過來推攮容桐,直把容桐往門外推,“唉呀別問了別問了,琴父你這樣逼問她也不好,你還是別參與。”容父無奈,只好擺出自己的身份,對容桐道:“琴父,倘若你還認我這個父親,就給我立馬出去!”

容桐眸光冰冷,定了半響,而後向容父徐徐鞠了一躬,轉身離開了房間。

容桐走到門外,聽見兩扇房門在身後“哐當”關緊,他突然就掉下淚來。

特別傷心。

容桐抹了抹眼淚,走遠了,沒有再偷聽容父和常蕙心的對話,未曾聽見容父在房內向常蕙心賠禮,並且央求常蕙心不要將他兒子牽扯進來。

容父道:“我一生也就這麽一丁點血脈,還想著後繼有人。我自己做錯了事,把自己賠進去,沒得怨言。”

沒過多少時間,常蕙心就答應了容父的請求,道:“洪先生放心,犬子不會牽涉此事,亦無性命之憂。”她似乎神思恍了一下,添道:“他是個好人。”

……

是夜,就.寢,常蕙心故意挨到很晚才進入房內,見容桐已經睡在了床.上。他睡在裏面,背對著外面的一切——不知道容桐睡熟了沒有,反正他紋絲不動,似未聞周遭的一切聲響。

常蕙心懷揣著一顆特別難受的心,上.床.就.寢。她睡在外面,背對著容桐,睜眼又閉眼,久久睡不著……常蕙心稍微轉身,想去觀察一下容桐,突然聽見容桐毫無感情的聲音:“我不想再跟你同.床。”

常蕙心楞住,須臾,心道:也是應該。

常蕙心起身下床,穿好外衣,去尋別處睡了。

待到常蕙心走了以後,容桐才從床.上坐起來,右手仍捏著嗓子,他方才就是這樣,一只手捏著嗓子,一只手掐著被子,才能確保剛才發出的聲音,不帶一點感情。

容桐瞧著只剩下他一人的房間,剛才常蕙心走的時候沒點燈,黑黢黢的,比沒有點火折子的帝陵甬道還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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